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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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硯夕怕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明明上一刻還在懼怕相王, 轉而就被這溫柔的動作觸得渾身一顫。
這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會不經意間就想起來，日日縈繞腦海。
這種感覺起於一場盛大的陪伴。
在漫長的尋醫問藥中, 硯夕的性情越發不好，後來遠離爺娘，居於栗家的幼女起初以哭鬧抗爭，更是拒食一切。那個時候，她唯一害怕的是爺娘不要她了, 阿兄和阿姊也有生病的時候，為什麽他們就能在家住著？她才不要留在這裏！
少年在一旁看著，陳述事實：“你不用茶飯會餓死的。”
她哭得變了音, 卻堅決道：“那我就餓死！”
“你這是氣話, 明顯是肝火旺盛的表現。”
小小年紀的硯夕經常吃藥，是以早早記住了那些看診抓藥的人說出口的病癥。從前看慣了或溫和或嚴厲的老者一臉愁苦的模樣, 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個少年能老氣橫秋地給她下結論, 而那個少年僅僅與她年齡相仿, 她憑什麽聽他的！
“我答應過你爺娘會照顧好你。”少年慢慢走近她，“如果你死了，我就要被你連累, 所以，請你好好用飯。”
“誰要你照顧我！”硯夕瞪著一雙哭紅的雙眼，十分無禮地指著他, “我死不死與你何幹，你最好給我走開！走得遠遠的, 別讓我再看見你！”
少年老半天才咕噥出一句事實：“可這是我家……”
硯夕被拂了面子, 從杌子上跳起來，邁著小腿就往外跑, 她要回家去。少年面上的委屈就變成了無奈，生怕她有個閃失，忙跟著追了出去。
可巧街上有瘋狗出沒，硯夕被它狂吠的模樣嚇得呆住，這倒是讓少年有了將她拎回家的便宜。
硯夕中途不聽話，少年只得改拎為抱，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按在了位子上，卻又不大放心地擡手去觸碰她的額頭，同時用一只手按在自己額上。
硯夕立刻打開他的手，少年卻滿臉放松地道：“還好，你沒燒起來。方才我在前廳，聽你爺娘同家父說起你燒過四五次，如果總是這樣，怕是真離死不遠了。”
硯夕瞪了他一眼。
少年不知如何勸說一個離家別居的幼女，思來想去終於和她說：“如果你死了，你便再也回不去家了。”
這話說在硯夕心坎上，這次她沒有冷言冷語，卻是立刻紅了眼，抿著小嘴劈裏啪啦落淚珠。
少年對於落淚的小女孩手足無措，又思索了半晌才鼓足勇氣，拍著胸脯道：“你放心，我能讓你痊愈！”
她雙目晶瑩，信疑參半地看著他。少年又立馬道：“但是你得聽我的。”
硯夕前腳還嫌棄他，後腳便更改了態度，果然乖順起來，不僅認真用飯，更是認真用藥，就是盼著盡早回家。而少年似是過度擔心自己食言的可能，日日都要去摸她額上的溫度，是真的養成了習慣吧，在硯夕病愈後，他依然會如此。
硯夕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竟開始貪戀他這舉動，而她從前有些囂張的性子也在少年平和的性子裏盡數剔除，逐漸變得溫婉起來。
在相王府孤獨又驚恐的日子裏，不期然有此觸感，硯夕不禁怔然。
待她回過神來，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自己傻透了。
此前容牧的種種試探，或許就是為了讓她有所感動，從而主動棄主向他投誠。
硯夕就扭了臉。
容牧的手僵在半空，面色極其難看，也不知是因自己此舉的突然，還是因此女的不知好歹，又或許是兩者均有。
屋中其餘幾人早在容牧無所顧忌地進了這間屋開始便死垂下頭，彎身行禮。反倒是那個扶硯夕起身的小侍女過分實在而看清了主子短暫的體恤。
硯夕還算理智清明，扭過頭後便又後退一步，叉手行禮，聲音有些發甕：“給大王請安。”
容牧就勢收手，明明是松松垮垮垂了下來，卻又忽然握起了拳。他上下打量著硯夕，看她氣色不算太差，便又轉了身，不發一言地出了屋。
晚些時候，硯夕聽彤珠說是容牧開恩讓她歇上兩日，她便規規矩矩謝了恩，果然心安理得地在自己屋子裏歇了起來，卻又因彤珠接連送吃食而恭維起來：“有勞姊姊掛念，只是我耽誤姊姊上差，心中有愧。”
彤珠就道：“這個時辰大王去宮裏了，我來你這裏也不會耽擱什麽。你快吃吧。”
硯夕看那精致的吃食，卻是難以下咽。
她二人對此間事看破不說破，可底下的人卻難免管住自己的嘴。
彤珠經過茂密竹叢時，聽到有人在嘀嘀咕咕，細聽方知她們在說容牧去硯夕房裏的事，更是為內院那些側妃感到可惜，再往下說便說到了一直跟隨容牧的彤珠，同樣是姿色出眾，怎麽這麽多年竟也沒有撈到一個特殊對待？可見她沒福氣。
正說到勁頭時，擡眼便看見了彤珠，登時驚得兩眼發直。
但凡有人提到彤珠是自宮便侍奉容牧的事，總能讓她感到驕傲，然而論及來相王府不久的硯夕，彤珠心裏難免委屈。偏是她訓人的時候說得周全：“你們譏諷我，我也不能把你們怎麽樣，可你們莫要忘了自己身份，竟也敢議論大王，是不想活了嗎？”
那兩人渾身如篩糠。彤珠本已氣急，本想處置了這兩人，卻又擔心此事過後更添言論，遂壓下火氣，叮囑這兩人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說的別說。
那兩人哪成想僅僅被警告，遂連連謝過，轉頭卻又用眼神交流。盡管不明說，卻也明白了那位新調到大王身邊不久的硯夕即將成為新寵，而這位延福堂的掌事女使怕是要隔三差五沒好臉色了。
這日硯夕去上差，恰逢容牧旬休，卻是被鄭國大長公主叫去評詩。
國朝科舉取士，允許考生將自己的文學創作投獻給達官顯貴或文壇名人，以此求得賞識，而這被稱為“投卷”。
鄭國大長公主容昕為宣宗皇帝的長女，自小便喜歡詩詞歌賦，成婚後和駙馬兩人算得上琴瑟和鳴。因著她與容牧是一母同胞，近些年的考生爭相拜謁，只為借鄭國大長公主的舉薦盡早入仕。
宣宗皇帝崩逝數年，其子永王容旻前往並州，京中留下的只有鄭國大長公主這個親姊姊。宣宗皇帝的皇後崩逝得早，盡管後宮中還有其他嬪妃可撫育皇子，可容昕卻是照顧容牧最多的人，是以這麽多年來，容牧與位女兄的情誼一向不錯。
不過，近來因著褚太後向其哭訴，原本要給九郎說一門親，再找個給他主理王府事宜的人總好過讓他整日忙碌完朝事再憂心府內之事，怕是他誤會了她的好意。
因此，容昕旁敲側擊提醒容牧，朝事固然重要，卻也要顧及子嗣。
大概是自那日起，容昕便覺著她這位幼弟與她離了心。否則這次她叫他來評詩，便不會看見興致缺缺的人了。
天氣開始轉熱，容昕特意叫人準備了冰飲和酥山，可容牧依舊只是對著容昕讚不絕口的幾首詩不予評論。
鄭國大長公主的駙馬自然也看出了容牧的應付，遂想結束今日的評詩環節，可容昕實在忍不住了：“九郎，你倒是說說這些詩怎麽樣？”
容牧就道：“阿姊說好便是好。我還有事，今日便不奉陪了。”
容昕想留他在這裏用膳，且已經吩咐了自家饔人按照他的口味做，當然不願他這麽早就回去，遂追問：“今日是旬休，你能有什麽事？是不是日後我請不動你了？”
原本容牧便不想來此看那些為了應制而做的詩詞，若非容昕幾次派人來請，他必定不會前來，眼下被這麽一說，心裏更添不自在。幸而駙馬從旁調解：“相王平日裏忙，改日再來也不是不可。”
容牧臨走前道：“那便改日再來給阿姊賠罪。”
容昕看著他的背影直嘆氣：“他竟然敢跟我擺臉色，從前我算是白疼他了。你看他那個樣子，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看來外頭傳的那些話便是真的了。”
駙馬忙不疊勸：“哎呦我的公主，這些話千萬不能說，別是因此生了枝節，您不怕什麽，也要顧及太後和聖人的面子。”
容昕也不知好好的一家人怎就到了這種地步，看來權力面前，親情不值一提。
容牧無暇去顧及別人，從大長公主府出來便回了安興坊相王府，直往延福堂去。
延福堂的門窗已經換了紗面，是以容牧回來，離老遠便看見屋內一高挑身影在昂首逗弄鸚鵡。
日光照在那如雪的面上，仿佛塗了一層尚好的面藥，讓肌膚更加細膩，那已經恢覆完好宛如葇夷般的手擡高，把裝好稻谷和水的小盞重新掛上鳥架。
陳子恒從廊上下來，正巧看到了駐足遠望的容牧，加快步子趕來，剛要行禮，卻被容牧擡手止住。
陳子恒順著他方才的所視方向看去，轉而扭了頭。
硯夕已經不那麽怕鸚鵡了，為了克服恐懼，她會主動逗它幾次，還會伸出手指點點它的小腦袋。
鸚鵡比之硯夕先看見了歸來的容牧，在鳥架上跳動起來，張嘴吐聲：“大王萬安。大王萬安。”
硯夕只是朝它努努嘴，又要點它腦袋時，捏著嫩芽繼續給它餵。鸚鵡依然重覆著記憶：“大王萬安，大王萬安。”
硯夕意識到不妙，渾身上下陡然生涼，迅速轉過身，果真發現容牧立在一架屏風前，從他負手的姿勢上看，他不是才進屋的，而是已經在這裏立了片刻。
硯夕才要行禮，容牧已經大步走了過去，硯夕隨之轉了方向，聽他問：“身子好了麽？”
硯夕鄭重道：“多謝大王關心，婢子已經全好了。”看他在位子上落了座，便要去奉茶，卻被他制止：“不必了。”
硯夕應喏，轉而侍立於一旁，等著聽吩咐。
容牧忽然道：“往年暑熱之前，聖人會幸驪山行宮，孤也要去。今年隨行人中，孤會帶上你。”
盡管硯夕不想整日囿於相王府中，卻也不想隨容牧去驪山行宮。猶記去歲她初來相王府，趕上他隨聖駕前往驪山，這府上眾人的日子過得倒比從前松快了不少。如有可能，她在他走後應該可以見到張長青，那麽便能求他允許她和書朝通一封信。
容牧看她沒說話，便問：“你是高興傻了還是不想去？”
硯夕滿臉為難：“大王看重，婢子不敢有不想去侍奉的心思，只是……”
“那便是高興傻了。”容牧給她做了判斷。
硯夕十分無語。
容牧又道：“不日便要離開，在那裏住上近百日，你需要什麽東西便去準備吧。”
“……喏。”
硯夕先應下來，轉念便想，屆時再生個病便可推脫掉此事，偏是容牧率先讓她打消了這想法：“少胡思亂想，免得孤中途更替了主意，屆時是個什麽結果，你一定會後悔的。”
硯夕還沒反應過來，那鳥架上的鸚鵡卻是先行學舌：“少胡思亂想，少胡思亂想。”
待到聖駕出行那日，旌旗傘扇遮天，隨行之人如龍。硯夕排在一眾宮人之後，乘坐一輛小車從春明門出，向北而行，半日之後，眾人稍作歇息。
容牧前往聖駕前詢問過情況，得知聖人一切安好後又回了自己的車駕。
因著去歲從驪山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客，這次出行，衛嘉貞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值守，就連中途陳子恒奉上茶點，衛嘉貞親自驗過之後才送入車內。
容牧簡單用過之後便繼續看奏報，前面“京師米貴”的事已經有序解決，而拒不開倉的涉事官吏已被罷了職，除此之外，便是官員奏請為其加封號的事，卻被他擲在了小幾上。
聖駕繼續向驪山而行，硯夕卻靠在車廂內壁上睡著了，直待到有人叫她才堪堪轉醒。
硯夕匆匆擡手揉揉雙眼，啞聲問道：“什麽事？”
陳子恒便道：“大王請你過去。”
硯夕睡意褪盡，下得車來，腳步虛浮地往容牧車駕處趕。
衛嘉貞踞於馬上，居高臨下看了眼王府裏斷斷續續傳出的相王新寵，倒是認可了這小娘子的美貌容易惑主，卻又自覺地把目光瞥向了一邊。
聖駕所用輿輦寬大，王駕也不會差到哪裏去，是以硯夕和容牧同在車上也顯得十分寬敞，只是硯夕有些心窄而已。
容牧擡手示意硯夕近前，硯夕只得依言而做，卻在他伸手過來時，下意識躲閃。
容牧柔和的目光隨即一怔，硯夕飛快地掃了掃這車廂上可以暫做休息的小榻，白皙的面龐瞬間染了紅。
容牧不禁一笑，身子微微向前，將她扯了過來，右手拇指的指腹按在她左側的太陽穴處，那裏有深淺不一的兩道壓痕。他說得肯定：“你靠在車上睡了一路吧。”
被他發現了端倪，硯夕不禁羞赧，想扯謊搪塞卻終是訥訥點了點頭。她就要從他束縛中掙脫出來，反被他箍得更緊，而太陽穴處也多了力道適中的按揉動作。
硯夕實在不能忍受他的溫柔小意，更無法避免這動作會讓她想起書朝，是以執意要擺脫出來，容牧卻道：“別動。”
硯夕就問：“婢子何德何能？”
容牧想都沒想便訓：“孤要給你什麽，你收著便是，你執意推脫反而讓孤覺著你惺惺作態。”
硯夕真想反唇相譏，卻僅僅是應聲：“是，婢子記下了。”
稍後，他指著一旁的小榻道：“你若累了便睡吧。”
硯夕連忙道：“大王尚且要在路上辦公，婢子怎好於此處酣睡？”要睡也是她到後邊小車上睡得踏實。
這次是容牧好心解釋：“到了行宮還有諸多事情要做，你此刻不睡，屆時吃不消，別怪孤沒提醒你。”
他言語至此，她卻堅持靠在車廂一角小憩，而直到她體悟到他的“好心”時，險些要氣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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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夕怕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明明上一刻還在懼怕相王, 轉而就被這溫柔的動作觸得渾身一顫。
這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她會不經意間就想起來，日日縈繞腦海。
這種感覺起於一場盛大的陪伴。
在漫長的尋醫問藥中, 硯夕的性情越發不好，後來遠離爺娘，居於栗家的幼女起初以哭鬧抗爭，更是拒食一切。那個時候，她唯一害怕的是爺娘不要她了, 阿兄和阿姊也有生病的時候，為什麽他們就能在家住著？她才不要留在這裏！
少年在一旁看著，陳述事實：“你不用茶飯會餓死的。”
她哭得變了音, 卻堅決道：“那我就餓死！”
“你這是氣話, 明顯是肝火旺盛的表現。”
小小年紀的硯夕經常吃藥，是以早早記住了那些看診抓藥的人說出口的病癥。從前看慣了或溫和或嚴厲的老者一臉愁苦的模樣, 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個少年能老氣橫秋地給她下結論, 而那個少年僅僅與她年齡相仿, 她憑什麽聽他的！
“我答應過你爺娘會照顧好你。”少年慢慢走近她，“如果你死了，我就要被你連累, 所以，請你好好用飯。”
“誰要你照顧我！”硯夕瞪著一雙哭紅的雙眼，十分無禮地指著他, “我死不死與你何幹，你最好給我走開！走得遠遠的, 別讓我再看見你！”
少年老半天才咕噥出一句事實：“可這是我家……”
硯夕被拂了面子, 從杌子上跳起來，邁著小腿就往外跑, 她要回家去。少年面上的委屈就變成了無奈，生怕她有個閃失，忙跟著追了出去。
可巧街上有瘋狗出沒，硯夕被它狂吠的模樣嚇得呆住，這倒是讓少年有了將她拎回家的便宜。
硯夕中途不聽話，少年只得改拎為抱，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按在了位子上，卻又不大放心地擡手去觸碰她的額頭，同時用一只手按在自己額上。
硯夕立刻打開他的手，少年卻滿臉放松地道：“還好，你沒燒起來。方才我在前廳，聽你爺娘同家父說起你燒過四五次，如果總是這樣，怕是真離死不遠了。”
硯夕瞪了他一眼。
少年不知如何勸說一個離家別居的幼女，思來想去終於和她說：“如果你死了，你便再也回不去家了。”
這話說在硯夕心坎上，這次她沒有冷言冷語，卻是立刻紅了眼，抿著小嘴劈裏啪啦落淚珠。
少年對於落淚的小女孩手足無措，又思索了半晌才鼓足勇氣，拍著胸脯道：“你放心，我能讓你痊愈！”
她雙目晶瑩，信疑參半地看著他。少年又立馬道：“但是你得聽我的。”
硯夕前腳還嫌棄他，後腳便更改了態度，果然乖順起來，不僅認真用飯，更是認真用藥，就是盼著盡早回家。而少年似是過度擔心自己食言的可能，日日都要去摸她額上的溫度，是真的養成了習慣吧，在硯夕病愈後，他依然會如此。
硯夕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竟開始貪戀他這舉動，而她從前有些囂張的性子也在少年平和的性子裏盡數剔除，逐漸變得溫婉起來。
在相王府孤獨又驚恐的日子裏，不期然有此觸感，硯夕不禁怔然。
待她回過神來，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自己傻透了。
此前容牧的種種試探，或許就是為了讓她有所感動，從而主動棄主向他投誠。
硯夕就扭了臉。
容牧的手僵在半空，面色極其難看，也不知是因自己此舉的突然，還是因此女的不知好歹，又或許是兩者均有。
屋中其餘幾人早在容牧無所顧忌地進了這間屋開始便死垂下頭，彎身行禮。反倒是那個扶硯夕起身的小侍女過分實在而看清了主子短暫的體恤。
硯夕還算理智清明，扭過頭後便又後退一步，叉手行禮，聲音有些發甕：“給大王請安。”
容牧就勢收手，明明是松松垮垮垂了下來，卻又忽然握起了拳。他上下打量著硯夕，看她氣色不算太差，便又轉了身，不發一言地出了屋。
晚些時候，硯夕聽彤珠說是容牧開恩讓她歇上兩日，她便規規矩矩謝了恩，果然心安理得地在自己屋子裏歇了起來，卻又因彤珠接連送吃食而恭維起來：“有勞姊姊掛念，只是我耽誤姊姊上差，心中有愧。”
彤珠就道：“這個時辰大王去宮裏了，我來你這裏也不會耽擱什麽。你快吃吧。”
硯夕看那精致的吃食，卻是難以下咽。
她二人對此間事看破不說破，可底下的人卻難免管住自己的嘴。
彤珠經過茂密竹叢時，聽到有人在嘀嘀咕咕，細聽方知她們在說容牧去硯夕房裏的事，更是為內院那些側妃感到可惜，再往下說便說到了一直跟隨容牧的彤珠，同樣是姿色出眾，怎麽這麽多年竟也沒有撈到一個特殊對待？可見她沒福氣。
正說到勁頭時，擡眼便看見了彤珠，登時驚得兩眼發直。
但凡有人提到彤珠是自宮便侍奉容牧的事，總能讓她感到驕傲，然而論及來相王府不久的硯夕，彤珠心裏難免委屈。偏是她訓人的時候說得周全：“你們譏諷我，我也不能把你們怎麽樣，可你們莫要忘了自己身份，竟也敢議論大王，是不想活了嗎？”
那兩人渾身如篩糠。彤珠本已氣急，本想處置了這兩人，卻又擔心此事過後更添言論，遂壓下火氣，叮囑這兩人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說的別說。
那兩人哪成想僅僅被警告，遂連連謝過，轉頭卻又用眼神交流。盡管不明說，卻也明白了那位新調到大王身邊不久的硯夕即將成為新寵，而這位延福堂的掌事女使怕是要隔三差五沒好臉色了。
這日硯夕去上差，恰逢容牧旬休，卻是被鄭國大長公主叫去評詩。
國朝科舉取士，允許考生將自己的文學創作投獻給達官顯貴或文壇名人，以此求得賞識，而這被稱為“投卷”。
鄭國大長公主容昕為宣宗皇帝的長女，自小便喜歡詩詞歌賦，成婚後和駙馬兩人算得上琴瑟和鳴。因著她與容牧是一母同胞，近些年的考生爭相拜謁，只為借鄭國大長公主的舉薦盡早入仕。
宣宗皇帝崩逝數年，其子永王容旻前往並州，京中留下的只有鄭國大長公主這個親姊姊。宣宗皇帝的皇後崩逝得早，盡管後宮中還有其他嬪妃可撫育皇子，可容昕卻是照顧容牧最多的人，是以這麽多年來，容牧與位女兄的情誼一向不錯。
不過，近來因著褚太後向其哭訴，原本要給九郎說一門親，再找個給他主理王府事宜的人總好過讓他整日忙碌完朝事再憂心府內之事，怕是他誤會了她的好意。
因此，容昕旁敲側擊提醒容牧，朝事固然重要，卻也要顧及子嗣。
大概是自那日起，容昕便覺著她這位幼弟與她離了心。否則這次她叫他來評詩，便不會看見興致缺缺的人了。
天氣開始轉熱，容昕特意叫人準備了冰飲和酥山，可容牧依舊只是對著容昕讚不絕口的幾首詩不予評論。
鄭國大長公主的駙馬自然也看出了容牧的應付，遂想結束今日的評詩環節，可容昕實在忍不住了：“九郎，你倒是說說這些詩怎麽樣？”
容牧就道：“阿姊說好便是好。我還有事，今日便不奉陪了。”
容昕想留他在這裏用膳，且已經吩咐了自家饔人按照他的口味做，當然不願他這麽早就回去，遂追問：“今日是旬休，你能有什麽事？是不是日後我請不動你了？”
原本容牧便不想來此看那些為了應制而做的詩詞，若非容昕幾次派人來請，他必定不會前來，眼下被這麽一說，心裏更添不自在。幸而駙馬從旁調解：“相王平日裏忙，改日再來也不是不可。”
容牧臨走前道：“那便改日再來給阿姊賠罪。”
容昕看著他的背影直嘆氣：“他竟然敢跟我擺臉色，從前我算是白疼他了。你看他那個樣子，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看來外頭傳的那些話便是真的了。”
駙馬忙不疊勸：“哎呦我的公主，這些話千萬不能說，別是因此生了枝節，您不怕什麽，也要顧及太後和聖人的面子。”
容昕也不知好好的一家人怎就到了這種地步，看來權力面前，親情不值一提。
容牧無暇去顧及別人，從大長公主府出來便回了安興坊相王府，直往延福堂去。
延福堂的門窗已經換了紗面，是以容牧回來，離老遠便看見屋內一高挑身影在昂首逗弄鸚鵡。
日光照在那如雪的面上，仿佛塗了一層尚好的面藥，讓肌膚更加細膩，那已經恢覆完好宛如葇夷般的手擡高，把裝好稻谷和水的小盞重新掛上鳥架。
陳子恒從廊上下來，正巧看到了駐足遠望的容牧，加快步子趕來，剛要行禮，卻被容牧擡手止住。
陳子恒順著他方才的所視方向看去，轉而扭了頭。
硯夕已經不那麽怕鸚鵡了，為了克服恐懼，她會主動逗它幾次，還會伸出手指點點它的小腦袋。
鸚鵡比之硯夕先看見了歸來的容牧，在鳥架上跳動起來，張嘴吐聲：“大王萬安。大王萬安。”
硯夕只是朝它努努嘴，又要點它腦袋時，捏著嫩芽繼續給它餵。鸚鵡依然重覆著記憶：“大王萬安，大王萬安。”
硯夕意識到不妙，渾身上下陡然生涼，迅速轉過身，果真發現容牧立在一架屏風前，從他負手的姿勢上看，他不是才進屋的，而是已經在這裏立了片刻。
硯夕才要行禮，容牧已經大步走了過去，硯夕隨之轉了方向，聽他問：“身子好了麽？”
硯夕鄭重道：“多謝大王關心，婢子已經全好了。”看他在位子上落了座，便要去奉茶，卻被他制止：“不必了。”
硯夕應喏，轉而侍立於一旁，等著聽吩咐。
容牧忽然道：“往年暑熱之前，聖人會幸驪山行宮，孤也要去。今年隨行人中，孤會帶上你。”
盡管硯夕不想整日囿於相王府中，卻也不想隨容牧去驪山行宮。猶記去歲她初來相王府，趕上他隨聖駕前往驪山，這府上眾人的日子過得倒比從前松快了不少。如有可能，她在他走後應該可以見到張長青，那麽便能求他允許她和書朝通一封信。
容牧看她沒說話，便問：“你是高興傻了還是不想去？”
硯夕滿臉為難：“大王看重，婢子不敢有不想去侍奉的心思，只是……”
“那便是高興傻了。”容牧給她做了判斷。
硯夕十分無語。
容牧又道：“不日便要離開，在那裏住上近百日，你需要什麽東西便去準備吧。”
“……喏。”
硯夕先應下來，轉念便想，屆時再生個病便可推脫掉此事，偏是容牧率先讓她打消了這想法：“少胡思亂想，免得孤中途更替了主意，屆時是個什麽結果，你一定會後悔的。”
硯夕還沒反應過來，那鳥架上的鸚鵡卻是先行學舌：“少胡思亂想，少胡思亂想。”
待到聖駕出行那日，旌旗傘扇遮天，隨行之人如龍。硯夕排在一眾宮人之後，乘坐一輛小車從春明門出，向北而行，半日之後，眾人稍作歇息。
容牧前往聖駕前詢問過情況，得知聖人一切安好後又回了自己的車駕。
因著去歲從驪山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客，這次出行，衛嘉貞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值守，就連中途陳子恒奉上茶點，衛嘉貞親自驗過之後才送入車內。
容牧簡單用過之後便繼續看奏報，前面“京師米貴”的事已經有序解決，而拒不開倉的涉事官吏已被罷了職，除此之外，便是官員奏請為其加封號的事，卻被他擲在了小幾上。
聖駕繼續向驪山而行，硯夕卻靠在車廂內壁上睡著了，直待到有人叫她才堪堪轉醒。
硯夕匆匆擡手揉揉雙眼，啞聲問道：“什麽事？”
陳子恒便道：“大王請你過去。”
硯夕睡意褪盡，下得車來，腳步虛浮地往容牧車駕處趕。
衛嘉貞踞於馬上，居高臨下看了眼王府裏斷斷續續傳出的相王新寵，倒是認可了這小娘子的美貌容易惑主，卻又自覺地把目光瞥向了一邊。
聖駕所用輿輦寬大，王駕也不會差到哪裏去，是以硯夕和容牧同在車上也顯得十分寬敞，只是硯夕有些心窄而已。
容牧擡手示意硯夕近前，硯夕只得依言而做，卻在他伸手過來時，下意識躲閃。
容牧柔和的目光隨即一怔，硯夕飛快地掃了掃這車廂上可以暫做休息的小榻，白皙的面龐瞬間染了紅。
容牧不禁一笑，身子微微向前，將她扯了過來，右手拇指的指腹按在她左側的太陽穴處，那裏有深淺不一的兩道壓痕。他說得肯定：“你靠在車上睡了一路吧。”
被他發現了端倪，硯夕不禁羞赧，想扯謊搪塞卻終是訥訥點了點頭。她就要從他束縛中掙脫出來，反被他箍得更緊，而太陽穴處也多了力道適中的按揉動作。
硯夕實在不能忍受他的溫柔小意，更無法避免這動作會讓她想起書朝，是以執意要擺脫出來，容牧卻道：“別動。”
硯夕就問：“婢子何德何能？”
容牧想都沒想便訓：“孤要給你什麽，你收著便是，你執意推脫反而讓孤覺著你惺惺作態。”
硯夕真想反唇相譏，卻僅僅是應聲：“是，婢子記下了。”
稍後，他指著一旁的小榻道：“你若累了便睡吧。”
硯夕連忙道：“大王尚且要在路上辦公，婢子怎好於此處酣睡？”要睡也是她到後邊小車上睡得踏實。
這次是容牧好心解釋：“到了行宮還有諸多事情要做，你此刻不睡，屆時吃不消，別怪孤沒提醒你。”
他言語至此，她卻堅持靠在車廂一角小憩，而直到她體悟到他的“好心”時，險些要氣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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